普里莫·萊維(Primo Levi1919 - 1987),意大利最重要的作家之一,亦是化學(xué)家和奧斯維辛 174517 號囚犯——這兩種身份與經(jīng)歷創(chuàng)建了他寫作的基礎(chǔ)。萊維 1919 年出生于意大利都靈,1944 年因參與反法西斯運動被捕,后被遣送至奧斯維辛集中營。戰(zhàn)爭結(jié)束后,他回到故鄉(xiāng)都靈生活。1987 年自殺身亡。同樣是奧斯維辛幸存者的作家埃利·維瑟爾說:“早在四十年前的奧斯維辛?xí)r代,萊維已死?!比R維的作品涉及詩歌、小說、回憶錄等各領(lǐng)域,著有《被淹沒和被拯救的》(The Drowned and the Saved)、《活在奧斯維辛》(Survival in Auschwitz)、《緩刑時刻》(Moments of Reprieve)、《周期表》(The Periodic Table)、《若非此時,何時?》(If Not Now, when?)、《猴子的憂傷》(The Monkey’s Wrench)等。萊維書寫的盡管多是痛苦和悲慘,但他用作家的技巧讓事物變得清晰,并一一呈現(xiàn)了他所見到的事實。如同他在暴虐的角落與縫隙之間努力尋找真正的自由一般,他的文字,讓人們更理性地去思考暴虐與人性。
1986 年 9 月,美國文學(xué)教授菲利普·羅斯遠(yuǎn)渡重洋,來到普里莫·萊維的故鄉(xiāng),探訪了萊維生活和工作的地方,并寫下這篇文章。本文是根據(jù) 1986 年 10 月《倫敦書評》里的文章翻譯而來。
普里莫·萊維的人生與時代
九月的一個星期五,我到了都靈,和普里莫·萊維繼續(xù)春天時在倫敦的一次對話。他邀請我去他工作過的涂料工廠轉(zhuǎn)轉(zhuǎn),他一開始是做調(diào)研員,之后直到退休,他都是生產(chǎn)部經(jīng)理。這個公司一共有五十個員工,主要由在實驗室工作的化學(xué)家和熟練技工組成。公司有幾塊業(yè)務(wù),燃料倉儲、項目研發(fā)、成品運輸以及工業(yè)廢料的再加工和掩埋,掩埋地點就在都靈市郊七英里的四五畝地里。
那些用來烘干樹脂、混合油漆以及排除廢料的機(jī)器并不太吵,尚可忍受。院子里有刺鼻的氣體,萊維告訴我,粘他衣服上的這些味道直到退休兩年都沒褪干凈,但是一點不討厭,甚至那堆廢料去污處理后的中間品,一堆堆黑屎一樣的東西,也不是特別不堪入目。這可能不算世界上最糟糕的工業(yè)生產(chǎn)環(huán)境,但是很長一段時間內(nèi),這些都是萊維自傳性作品中的標(biāo)志性場景。從另一面來說,雖然散文里沒有寫,這里是最貼近他心靈的一個地方。這里的噪音、臭氣、排污管道、大桶、倉庫和轉(zhuǎn)盤,讓我想起了福森,在《猴子的扳手》里的一個操配工,萊維叫他“年長的自我”,福森說過:“我必須告訴你,我喜歡在工作的地方呆著?!?/p>
穿過露天的院子走去實驗室,一個造型簡單的兩層小樓,萊維在那里度過他的經(jīng)理生涯。他告訴我:“我十二年沒有進(jìn)車間了,這職位對我來說是個挑戰(zhàn)?!彼f大部分與他一起共事過的人都不在了,不是退休了就是離世了,只有極少部分還在那里,每次碰見了彼此都很震驚,要確認(rèn)眼前是不是個幽靈。一個從他原來辦公室走出來的人跟他熱情地打招呼,“那是另一個鬼魂。”他小聲說。
途中我們經(jīng)過物料生產(chǎn)前的核驗區(qū),我問萊維他能不能辨別彌漫在走廊的這些化學(xué)樣品的氣味,我覺得跟醫(yī)院走廊的味道很相似。他微微抬起頭張大鼻孔吸氣,然后笑著告訴我,“我能像狗一樣辨別他們。”
在我看來,他內(nèi)心生氣勃勃,就像林間某種變化多端的小生靈,擁有著森林中最深刻的智慧。萊維個子矮小,身材單薄,但因為謙遜的舉止,初見面的時候他顯得更加瘦弱;不過他看上去卻像十歲孩子似的敏捷無比。在他的身體上,臉龐上,你會看見——在大多數(shù)人身上你都看不到這一點——他孩童時的樣子。他的機(jī)敏幾乎切實可感,敏銳的知覺如信號燈一般在他體內(nèi)閃爍。
不像一般人所以為的,作家其實也跟其他人一樣,大體可以分為兩類:一些會傾聽,一些不會。萊維會傾聽,這位受人尊敬的先生臉上充滿難以抑制的好奇(那是張線條清晰的臉,下巴上一撮白胡子,對一個 67 歲的人來說,那胡子又孩子氣,又顯得很專業(yè))。對于福森早在《猴子的扳手》中對萊維說的話,我十分信服:“你真是個厲害的人,讓我講出這些故事,除了你之外,我沒給任何人講過。”難怪人們總是告訴他各種事情,而且還沒等到落筆,一切就已記錄得分毫不差:在傾聽的時候,萊維全神貫注,一絲不茍,就像石頭墻上的花栗鼠,盯上了什么未知的東西。
萊維和他的妻子露西亞住在一棟大公寓樓里,這棟樓看上去很結(jié)實,是在萊維出生前幾年蓋的,他在這棟樓里出生,早先這里是他父母的家;除了在奧斯維辛那一年時間,以及解放之后緊跟著那幾個月的冒險之外,萊維一生都住在同一棟公寓中。這棟樓那種布爾喬亞式的堅固已在歲月中流逝了,它佇立在一條滿是公寓樓的大街上,這街在我看來正像是北意大利的曼哈頓西大街:奔流不息的汽車和公交車,電車在軌道上呼嘯而過,街兩側(cè)沿著交通島各有一排高大的栗子樹,從十字路口可以遙望見城市邊緣的綠色山影。城市中心商業(yè)區(qū)著名的拱廊筆直延伸,有 15 分鐘的路程,萊維把那叫做“讓人欲罷不能的都靈幾何學(xué)”。
萊維家的大公寓依然由萊維夫婦與萊維的母親同住,自從戰(zhàn)后他們夫婦相遇結(jié)婚之后就一直是這樣。萊維的母親已經(jīng) 91 歲了。萊維 95 歲的岳母住得也不遠(yuǎn);他 28 歲的兒子則住在隔壁,他是個物理學(xué)家;幾條街之外住著萊維 38 歲的女兒,一個植物學(xué)家。我認(rèn)識的當(dāng)代作家中,沒有人像萊維一樣,幾十年來都心甘情愿與他的家庭、他的出生地、他的宗教和他的祖先,保持著如此緊密和直接的聯(lián)系,尤其是在當(dāng)?shù)氐墓ぷ鳝h(huán)境之下——都靈是菲亞特的家鄉(xiāng),是個高度工業(yè)化的城市。在本世紀(jì)所有智識過人的藝術(shù)家中——萊維最獨特的一點,就在于他更像個學(xué)化學(xué)的藝術(shù)家,而非寫作的化學(xué)家——萊維很可能是對于他身邊生活最為投入的一個??赡軐τ谄绽锬とR維來說,人際關(guān)系緊密的生活,以及他關(guān)于奧斯維辛的那些杰作,展現(xiàn)出了他對于那些無所不用其極,硬要斬斷他所有根系,把他和他的族人從歷史上抹去的人的回答,這回答極為深刻,智慧而勇敢。
在《元素周期表》的第一段中,萊維用最簡單的句子描繪了化學(xué)中最令人滿意的反應(yīng)過程:“蒸餾是美麗的?!倍疚暮竺娴膬?nèi)容也是蒸餾的結(jié)果,留下的只是我們談話的精髓部分;這場談話用英語進(jìn)行,內(nèi)容廣泛,延續(xù)了一個長長的周末,基本都是在萊維家公寓前廳往里,那個安靜的書房里完成的。萊維的書房很大,裝飾簡單。房中有張老舊的花色沙發(fā),還有一把舒適的安樂椅;書桌上是一臺罩起來的打字機(jī);桌后的架子上整齊地擺放著萊維五顏六色的筆記本;屋子四周的書架上是意大利語、德語和英語的各種書籍。最引人注意的東西卻是房間里最小的——屋里不起眼的地方掛了一張素描,畫的是奧斯維辛半損毀的一段柵欄。墻上更顯眼的則是一些有趣的飾物,是萊維自己技術(shù)高超地用絕緣扭出的形狀——銅線外面絕緣的涂料是他自己的實驗室里生產(chǎn)的。這里面有一只大大的銅線蝴蝶,一只銅線貓頭鷹,一只細(xì)小的銅線蟲子,書桌后面墻上高掛著的則是兩個最大的飾品:一個是銅線做的鳥戰(zhàn)士,武器是一根毛衣針;而另一個,我實在猜不出那形狀代表了什么意思,萊維告訴我,是“一個人在玩他的鼻子”?!耙粋€猶太人?!蔽也聹y道?!笆堑模堑?,”他說著,哈哈大笑,“一個猶太人,當(dāng)然了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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